深宫幽魂(张嫣的自述)

       没有风,我却能感受到烛光在动,这里什么都是静止的,唯有我眼前的那颗火焰。

      “北宫”,有数不尽的游魂在皓月之下飘荡着,每当太阳落下,西方炽热的云彩失去体温的时候,那一个个魂魄便奋不顾身地抛下赖以生存的肉体,跟随着夜游神在长安的上空盘旋着。

       我看得见她们,伸手可及。有时候我也会和她们一样忘了自己,尽情地飞舞着,自由,疯狂,迷恋。“北宫”的高墙不再可怕,却显得那样的卑微,它禁锢了早该糜烂的肉体,却绑不住一个个鲜活的灵魂。

       我记不得我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了,好像失去了记忆,又好像记忆失去了我,皇帝舅舅死了,太后死了,母亲也死了,可我却还活着,活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从光艳到泯灭,那转瞬即逝的光华就如同镜像里的小舟,孤孤单单地淌在死水上,激不起一点涟漪的水却实实在在地吞噬着纯净的梦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的生灵腾空在阴霾中,低头是冰冷苍凉的石阶,抬头那一方却是浩瀚的星河。

     “其实,你很怀念过去,你一直在麻痹自己,忘掉一切,但是还是不能,以前存在过的,不可能因为你想要忘记而统统地不存在了。”夜游神对我说道。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确信她是在跟我说话。

       我们飘飘荡荡地来到了长安城的城楼上,她指着眼前的星空说:“看见那颗星了吗?那个是隶属房宿的,天子布政之所。如今明亮如镜,是盛世的开端。天子的紫微星萦绕在其中,天下开始太平了。”

     “那我的皇帝舅舅呢?”我忽然想到了那颗早已陨落的却又不甘寂寞的星,那是我的牵挂和未了却已结束的梦。

     “他已经不在天空中了,去了一个更适合他的地方。”

     “哪儿呢?”

     “你会找到他的……”夜游神没有明确地告诉我,她让我闭上眼睛,聆听她美妙的歌声……

春将归去兮,吾不再。花易零落兮,独自叹。

鸟不相食兮,有山隔。鱼不相嬉兮,水无情。

拮芳佩兰兮,爱怜矣。问事周公兮,女笑谑。

艾貌可怜兮,叹命薄。为事纵教兮,实无奈。

……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兿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鞫止?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极止?”我闭上眼睛,随口将诗经背诵起来。我闻到了初夏栀子花的清香,听到了画眉清脆的叫声。

     “你背的这首诗是《诗经》里《南山》一篇。”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我说话,这个声音好像穿越了时空的界限,所有的一切开始倒退,灭亡,重生,复苏……于是我睁开双眼——我在皇宫的小亭里,我的皇帝舅舅就在我眼前,他正笑着看着我。“知道这首诗讲的是什么吗?”我惊喜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这首诗是讲齐襄公与同父异母的妹妹文姜私通的故事。想不到朕的小皇后竟然会背诗了。”

       我的皇帝舅舅,既是我的舅父也是我的夫君,我的母亲鲁元公主和他都是太后所生的,我十岁那年便成了他的皇后。一切都是我所不知的,昏沉沉身不由己地上了进宫的凤辇,懵懂懂竟然要成为无以天下的皇后!这看似一场闹剧的背后却是权利的交易,我先前不懂也不用去懂,因为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皇帝舅舅很喜欢我,但是这种喜欢只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并无半点男女之情,尽管这尴尬的关系让他苦不堪言,但在我面前他总是流露出长辈的关爱,我的生活起居都是他照顾着,除了未行周公之礼,在旁人眼中俨然是如此的恩爱。对于太后的“谆谆教诲”我们都各自敷衍着,我有我的世界,他有他的世界。在这个纷乱的后宫中,除了皇帝舅舅那尚存的一点亲情,更多的是无休止的杀与被杀,只要是女人,强食弱者便是天经地义,这个定律没有谁人规定的,却是一种传统,与权利并存。我属于强者还是弱者,我自己也不知道,侍女们和嫔妃们敬畏我,那是敬畏我的外祖母,我知道其实她们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向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低头,忍气吞声地等待时机,伺机报复,她们最愿意看到的是曾经骑在她们头上的人摔了下来,满身的华服沾满了泥巴,容颜不再美丽,一个个变得下贱。最终她们很高兴地看到了期盼已久的那样。

       我知道她们在嘲笑我:什么皇后,什么主子,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树倒猢狲散,一万年都翻不了身。

       我的心在流泪,我在哀叹自己不得自主的命运的同时,还哀叹她们在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宫廷女人的悲剧。女人总是可怜又可悲,在屠杀同类中得到快感和满足,却不知道自己哪天也会成为刀下魂。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笑到最后,哪怕生前是如此的荣耀,死后只不过是一堆枯骨而已。我的泪流过了北宫十年的生活,十年弹指之间,一切都已花落草衰,珠沉玉碎,拂之掸尽。我的豆蔻年华困锁在无边的囚笼内,没有阳光,没有雨露,什么都是枯萎的……没有人爱,没有人疼。

     “你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如果只是一个平民女子,那该有多好。”皇帝舅舅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在消失,我也在消失,我们消失在了时间的两端。

     “你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可惜却生在帝王家……”夜游神说。

       我望着璀璨的星空,流下了一滴眼泪,那滴眼泪仿佛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变得沉重又沉重。

     “我想随风而逝。”我仰望着夜游神,乞求她能带我离开这个瓦砾枯骨的世界,她摇了摇头,用手指着底下宫苑的一处,那一处昏幽幽的灯火如同萤火虫在夜间飘游着。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要飘向那里,我不想再回去了,于是死命地拉住夜游神的袖子,我哀求她。她那张深不可测的脸渐渐地明晰起来,那是一张少年的脸。

       他温柔地看着我,透过那双温柔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一缕明媚的阳光,又看到了萦绕在他脸上的摄人心魄的迷。

      “你是谁?”少年问我。

       我借着月光仰望着他那冷峻的脸庞,这么多年来,在这个死一样的地方第一次遇到了一个鲜活着的生命。我的泪水开始止不住地淌下来,冰冷的双手颤抖着在他的手臂上游走,我感受到了活着的温度。

       他大叫一声,远远地躲起来,我不曾想到我会这样吓着他,我痛苦地在地上匍匐着,向着他惊魂未定的身影,柔弱而又撕心地喊着:“带我离开这里!”

       寂静,风止了。

      “公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远处有一盏灯过来。

      “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这里是皇宫的禁地,不能随便进来的,快走吧。”

        那少年被来人拉着走了,于是一切又回归到了无间的地域,我瘫坐在墙角, 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世事如梦,是睡着还是醒着,我也不清楚。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的精神又开始迷迷糊糊了,我觉得我快死了,也许这样更好,或许是个解脱。

       雨下起来了,像是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将凡间的污浊劈里啪啦地击个粉碎,我使尽力气,蹒跚地来到廊檐下,疯狂地将未落地的雨水抓进我的嘴里。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的人站在不远处的廊下。

       斗笠被摘下来,露出了一张白净的脸。

      “我给你带吃的来了。”他说道。

      “为什么?”

      “里面有烧鸡。”

       “为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我,把篮子放到地上,边看着我边揭开篮子上面的布,我闻到了烧鸡的香味,我想大概有一百年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味了。

      “我是鬼,你不怕吗?”

       “不,你不是。如果你是鬼,你就不会喜欢这个味道了。”

       我抓起烧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以我这样的人来配这只烧鸡,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我想知道,有关我的身世。”

       我很惊奇,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竟然向我打听起他的身世来,“我都不知道我是谁,我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世。”

      “你肯定知道一些事情,看你的样子肯定经历过一些事,宫里的宫女太监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你……”

       “只有我?”我疑惑地看着他。

       “对只有你……若不是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经历过好多不幸的事,也不会央求别人带她走。”

      “是你……”那晚的少年,我认出了他,我抓住他的胳膊,他抬起左手,慢慢地展开来,我看到了一块血一般的胎记。我抚摸着那块东西,我能感觉到它的跳动,就如同心脏。这种形状的胎记,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

       与生俱来的烙印啊,很多人有,很多人没有。听说那是母亲们为了识别自己的孩子,跟神灵交换的契约而留下的印章。我用脸触碰着印痕,那潺潺的水声仿佛从他的掌心而来,好奇妙啊……

     “嫣儿过来。”那是太后的声音。

       我在温泉边,白雾缭绕,我看不清太后的脸。

      “是您在呼唤我吗?”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好孤寂啊,那种感觉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双手轻轻地为我拭去泪水,“想起了什么?”

       我痛苦地摇摇头,他失望地看着我。

       “为什么要问我?有时候失去记忆比痛苦地回忆快乐。”

      “可我……连我为什么要这样的活着都不清楚,我没有往事,没有记忆,我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而活着……乳娘不肯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孩子,我觉得我原本不应该生活在这里,这里不是我的家……你明白吗?”

       我望着他失落的远去的背影,像是看到了一个失落的灵魂,跟我一样,在这个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梦好像经历过又好像很陌生。我看到很多在我身边来去匆匆的宫女,她们飘忽不定,也不知要到哪里去,我在她们中间穿梭着寻找着出路。我看见远处有一个身着华服的女人坐在龙椅上,我神使鬼差地向她走去,我看不见她的脸,在她周围的光晕若即若离地使我不敢走进。

      “嫣儿过来。”那声音是太后的,那个女人是太后?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不,那不是太后,那是那个少年。

      我看到一只手伸过来抚摸我的脸,那掌心清楚的有一块胎记……

      梦中惊醒过来,有点害怕。太后的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谁都不愿意再提起,为什么早可以忘却的还是迎面而来了。那胎记……对啊,我忽然想起太后的掌心也有一个,难道说太后和那个少年有什么联系吗?他到底是谁?如果他真是和吕氏一族有关联,为什么会堂而皇之地活在刘氏的世界里?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是命运在作祟吗?

      他想解开这个迷,而我也仿佛掉了进去。我期待着他再次的到来,连同他那迷一样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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